时光荏苒，岁月有痕。今年是令人崇敬的高清海先生离开我们十周年。这些日子，我坐在我供职的复旦大学的工作室里，回味和思考高清海先生及其哲学创造。
想来想去，最能从思想上定位高清海思想贡献的，还是启蒙。80年代以来中国思想的主题即启蒙，对应于上一世纪20年代五四运动的启蒙传统，可把上一个世纪80年代的启蒙称之为“新启蒙”。高清海哲学特别以哲学学术及其教化的方式表达和诠释了启蒙。实际上，在当代中国哲学界，高清海代表、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开创了一种基于当代中国社会生活及其转型现实、以“抓根”及直面事情本身的“笨想法”为方法、推崇“为人治学其道一也”的美德伦理、致力于发掘马克思人的学说并汲取中国传统文化资源的人本主义哲学，以哲学学术的方式，参与、影响并深刻地推进了当代中国思想的启蒙。
如下即循着高先生在新时期以来所开辟的哲学探索道路，探讨这一道路何以归属并推动了当代中国的思想启蒙事业。
一、解放思想的哲学自觉与教科书改革
80年代初，高清海在关东腹地积极回应思想解放，并随着自身及其学术共同体的艰辛探索，卓然一家，成其学派，并反过来强力推进中国学术理论以及思维方式变革，这看上去有些令人惊异。不过，当年的东北并无今日人们常说的地域性的“落后”或“僵化”。如今人们多在谈论邓小平于上一世纪90年代的“南方谈话”。实际上，早在1978年，邓小平还启动了一场他自称到处“放火”的“北方谈话”，地点就在东北，核心谈话地就在长春，这场源起于东北并波及大江南北的谈话，表明在当时东北实是得思想解放的风气之先的。对时代极其敏感且早已进行哲学理论的思想解放事业的哲人，不可能不受此新风的影响与鼓舞。
新时期的启蒙最初实由官方启动。邓小平有关“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正是新时期启蒙的标志性的话语，而有关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则作了很好的回应，并开启了新时期学术理论界的启蒙。最初，高清海对于思想解放的回应乍看上去有一些“迟缓”，但此“迟缓”绝非迟钝，而是一种沉着，并在沉着中寻求思想解放的哲学突破口。高先生非常确定，这一突破口就是通行的源于前苏联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的改革，在他看来，苏联模式教科书实际上是以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所要超越的旧唯物主义去叙述和解释马克思的哲学，尤其严重的是，如此形成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不仅束缚了当代中国几十年，而且在新时期已经成为解放思想的障碍。而这项工作本身，在很大程度上又是哲学家本人中断了十多年的有关合理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事业的回复与重启。在一定程度上是使理论探讨回到上一世纪50年代刘丹岩先生与他共同展开的对苏联模式教科书的批判；而在更大程度上，则是在一个改革开放、思想解放的新的时代背景下进一步深化并推动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推动教科书改革，本质上是回应时代变革要求的理论自觉。
在有关方面的支持下，从1980年开始，高清海及其团队开始了重新编写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科书的工作。经过六、七年艰苦努力，一部完全不同于苏联教科书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上卷1985，下卷1987）面世。《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以“主体——客体——主体客体的统一”为框架，自觉贯彻了实践观点和思维方式、内容、观点和范畴都有很大的革新。《基础》不仅汲取了高清海本人对马克思实践观的把握与理解，也吸收了当时有关实践唯物主义及其主体性的研究成果，因而在很大程度上是集诸80年代有关马克思主义哲学创新研究的代表性成果。时至今日，尽管哲学话语不断翻新或增生，但《基础》在理论实质及其思维水准上对传统教科书的超越，仍然是值得肯定和重视的，在此方向上也并未真正被超越。
抓教科书改革，实是现时代思想启蒙的关节点。西方近世启蒙思想家无疑十分重视教科书。霍布斯在《利维坦》中指出，使人们从单一的神学及其精神桎棝中区分并解放出来的最恰当方式，即编写关于人类知识及其运用的教材，至于法国启蒙学者致力的百科全书，正是关于人类知识的系列教科书。现代性是一个力图实现全民动员的工程，以教科书的方式实现启蒙自当必然。如果说，苏联教科书对于革命时代以及新中国成立之后一段时期还是合理的，那么，进入新时期以来，随着改革开放事业的持续推进，随着党和国家工作重心的转移，的确需要形成能够克服教科书的陈旧僵化形式、直抵马克思的哲学革命及其新唯物主义、并真正立足于中国道路及其世界历史意义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尽管迄今为止，教科书改革依然困难和阻力重重，但了解今日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教化状况的同仁，大都同意，教科书实是到了非改不可的程度了。高清海当年曾经主张将“论坛哲学”与“讲坛哲学”区分开，但这实是基于当年的思想状况的不得已的区分，实是等于是从制度模式上认可了两种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时至今日，如此人为的区分实际上也应该有所突破。
二、推动思维方式与哲学观念变革
教科书的改革十分重要，且构成高清海标志性的事业。不过，在其定位上，教科书改革服从于哲学家的启蒙志业。高清海不是为着批教科书而批教科书，也不是为了编写教科书而编教科书，而是藉此推进思维方式与哲学观念的变革。人们注意到，改革开放初期，除了带领一批同仁完成《欧洲哲学史纲》外，高清海自己的工作重点其实是在辩证法领域。这个领域高称系“自选项目”，且在其个人及其学科的学术史上有其渊源。新时期以来，高清海持续探索辩证法问题。从1978年至1983年间，发表了10余篇这方面的论文，讨论辩证法与形而上学的关系、主观辩证法与客观辩证法的关系、自发辩证法与自觉辩证法的关系等等。随着时代的变化以及哲学家本人探讨的深入，高清海越来越认识到，他自己此前对辩证法的研究，还是“限于它在各种具体问题的个别观点”。高清海清楚地认识到，辩证法是关涉哲学的性质、对象、功能的哲学总问题，且本身就是哲学的总体性。辩证法的问题根本上就是思维方法问题即思维方式问题，由此，辩证法问题也就直接看成是启蒙问题了。实际上，高清海在辩证法问题上所用的功力，与其在教科书撰写上所化的心血是相通的，也大体同步。辩证法及认识论方面的成果，也依其启蒙意图而向纵深推进。
事实上，在编写教科书的同时，先生完成了《哲学与主体自我意识》，著作的启蒙色彩十分鲜明（这部著作题为“哲学与主体自我意识”也未尝不可），已显示出其完全不满于仅仅编写教科书。用其自己的话说，“体系革新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个‘突破口’，一开始我就有很明确的意识，我们并不想加给人们一个新框框，我们的目的只是要打破束缚思想的旧框框，为哲学认识开拓更为广阔的新领域。应该说这个目的是达到了，但随之在我的面前也就展现出更多有待深入思考和研究的新课题。”（《山高水长》第287-288页）
新的课题与任务，特别表现为对实践观的探索与阐发。这里的实践观当然是指马克思主义实践观。高清海的研究承接当时国内颇有影响的关于哲学的性质、对象与功能的探讨，也是对当时马克思主义哲学本体论研究的深化。这一深化，其实质是思维方式的深化。高清海有一个基本的判断，即理论研究总是滞后于实践，套用歌德的话说，即“理论是灰色的，但生命之树长青”，而之所以出现理论与实践的脱节，症结就在于思维方式。在高清海那里，思维方式存在于民众及其社会诸阶层，并决定着相应的思想及价值观念，也决定着不同的哲学类型。高清海依古代本体论哲学、近代认识论哲学以及现代主体哲学，从而区分了三种思维方式，即本体论思维方式、认识论思维方式与实践的思维方式，三种思维方式代表了依哲学演进的三种典型的哲学观念。因此，思维方式与哲学观念同一，以哲学观念变革推动思维方式变革，本身就昭显了高清海哲学鲜明的启蒙特征。而且，为醒目起见，有时候高清海会径直称为“哲学思维方式”，更为鲜明地体现哲学观念与思维方式的同一。高清海（连同国内若干同仁）指出，实践不只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认识论的首要的和基本的概念，更是整个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首要的和基本的概念，进一步说，实践不只是一个概念，而是融思维方式、世界观与价值观于一体的全新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观。尽管高清海并不认为一定要将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称之为“实践唯物主义”，但他显然赞同并确定将实践观看成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总体性。
高清海越来越不满意于仅仅以唯物论与唯心论的二元模式来理解哲学与哲学史。“唯物论和唯心论是围绕世界本原问题而形成的哲学派别,在一定认识阶段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但哲学的课题是经常转换的,哲学并不总是停留在揭开宇宙之谜、探究万物本原的阶段。哲学按其本质说,主要是探究体现着人和自然矛盾的属人世界的奥秘。因而唯物论和唯心论的争论并不具有永恒的意义。唯物、唯心的分野也不能成为决定一切的认识路线。因为自然对人、精神的本原关系只有在始初的意义上才具有不可逆转的性质,当着它们产生之后,就处在相互作用之 ”，（《重新评价唯物论与唯心论的对立》，《哲学动态》1989-5）而能够超越这一二分模式的，就是实践观，而实践观不仅是马克思哲学的本义，而且是其特质与实质，并且必须要在马克思所发动的现代哲学变革中进行理解。
在开展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同时，高清海一直在延续西方哲学的研究。80年代后期，他主编出版了《欧洲哲学史纲新编》，其中贯穿了他本人基于马克思主义哲学革命对整个西方哲学传统的总的把握与批判。90年代初的几年里，学术探讨的空气相对沉闷，高清海先生开创的哲学事业也处于新时期以来的低谷期，期间高先生除了做身心的调节外，更多地沉入西方哲学本体论问题的专题探讨，或可称之为对本体论思维方式的哲学史及其文本学批判，即借解读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展开对本体论思维方式的哲学史及其文本批判，标志性成果即《哲学的憧憬——<形而上学>的沉思》。
三、“人是哲学的奥秘”与“类哲学”的自觉
如果只以一句话来概括高清海的哲学贡献，大概是其所推崇的“人是哲学的奥秘”。
进入90年代以来，邓小平启动了当代中国的第二次思想解放运动，而当代中国哲学也进入新阶段，高清海更为明确地将哲学主题确定为人，明确提出“人是哲学的奥秘”，并开展人的哲学的系统阐发。高清海虽然并不经常提及人学或称自己的探索是“人学”，但其理论努力还是人学。依其自己的表述：“人总是从人出发，以人的态度和人的观点去看待一切事物的，哲学面对的虽是客观世界，他从中所要了解的却主要是人自己的本性、地位、价值和意义。哲学所以必须从对象世界去了解人，是因为以整个世界为对象，人就是一个世界性的存在，人属于世界、世界也属于人的缘故。”（《山高水高》，P289）在类似的很多表述中，人的哲学的基本范畴、定义、生命、自然、社会、历史、价值、实践、对象性、属人世界等等，一一给出。其中，“属人世界”这一概念乃是其特别属意并大加阐发的专门性概念，打着“高清海哲学”的印迹。
“人是哲学的奥秘”，与文艺复兴及其启蒙思想有关人文主义及其人的解放的思想高度一致，而这一概括，既是上一世纪80年代中国启蒙思潮的标志性旗号，是依此逻辑贯彻到整个当代中国思想解放运动的标志性话语，也当是整个现代中国在艰难而又辉煌的现代性转型及建构过程中自我确证的哲学表达。回应于邓小平有关市场经济的思想，结合马克思有关人的发展的论述，高清海特别阐发了与市场经济关联的个人主体（个人本位），并为之“正名”，由此展开的对社会发展的持续探索，直到今天仍然是中国学术理论界的主题。
高清海所讲的个人本位，与个人主义及利己主义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高清海对个人本位的肯定与定位，是置于马克思有关个人本位到类本位的历史生成逻辑中的，高清海特别强调应把个人本位置于社会关系，即置于个人、社群、社会、国家等关系中，不仅把握个人，也合理地把握和建构社会与国家，建构现代社会秩序——这方面的工作对中国社会学、法学、政治学以及教育学等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90年代中期，高清海明确提出了类哲学。类哲学乃以启蒙为主旨的高清海哲学的理论制高点与完成形态。“无论是了解人的未来发展还是理解哲学的未来发展,都聚焦在对于类存在即对人的“类”的本性和特征的理解上。人类在经历了群体本位、个体本位之后,正在走向类本位时代。适应人类的这种走向,哲学不但应当反映、表达这一趋向,而且应承担促进、推动和升华人对自身的本质变化的自觉意识的任务。因此,“类哲学”是具有重大意义的现实课题,也是哲学的未来状态。”（《人的未来与哲学未来——“类哲学”引论》，《学术月刊》1996-2）类哲学之成立，其学理及思想根据，在于高清海对马克思有关人类解放及其人的发展思想的领会，在于他对人类社会现状及其未来命运的关照与判断。
类的观念本身就是启蒙思想的历史成果。法国启蒙传统，完成了从神启的普遍主义到人本的人类历史意识的转变，具体表达为人类解放的观念。类意识也是贯彻于从康德、费希特、谢林（前期）以及费尔巴哈等德国古典哲学的理论自觉。青年马克思的人道主义与依然贯注于成年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人类解放意识，本身显示出马克思以一贯之的类意识。马克思主义本身的类意识，同样需要得到肯定。作为一种产生于西方传统、但本质上又要求超越西方传统并向整个人类社会开放的哲学，马克思显然要谋求一种人类性的哲学，马克思的类概念也全然不同于费尔巴哈的类概念。而且，正是人类性深刻地影响着整个马克思主义历史运动，马克思主义在历史上的确表现为不同的形式，但人类性却是马克思主义的主导方向，并使马克思主义成为这一时代最有影响力的思想。在这一意义上，马克思主义属于一种追求人类共生的哲学范式。因此，在马克思主义研究强调类意识，对马克思主义本身而言，其实是一种正本清源的探索。高清海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有着高度的科学信念，也自觉地秉承了马克思的人类解放思想。
从人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并确立起类意识，也是对马克思主义传统的启蒙与自我启蒙。马克思主义对启蒙的超越，的确特别表现为激进的革命逻辑对启蒙及其改良（及进化）逻辑的超越。但马克思主义不惟激进革命之一维，而且即使这一维，依然只是手段与方法，不是目的，正如革命的目的必然要求为人民大众谋福利一样，马克思主义应当是在更为符合历史目的性的前提下谋求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就此而言，马克思主义超越的是资产阶级式的启蒙，而其自身却必然蕴含着全人类的解放及其价值的启蒙理想。而且，自身过多受制于激进革命逻辑的马克思主义传统，确实也需再度吸纳并经历启蒙的洗礼。中国上一世纪80年代的人道主义以及随后兴起的人学、文化与价值论研究努力，均反映出中国马克思主义传统面向启蒙的开放与自我更新，且与中国共产党在新的历史时期的历史任务高度一致。高清海的人学及类哲学努力，当在这样一种历史情境与高度中得到理解和把握，其类哲学也当在这样的境遇中得到领会与深化。
四、追求中华民族的哲学自觉与理论创造
当代中国哲学自当表达出人类性的哲学自觉。一个伟大的民族若要完成从区域的、族群的历史向人类史暨世界历史的转化与提升，必然要表达为一种理性的且具有责任能力的类意识。面向人类文明及其世界历史重建的当代中国哲学，而应立足于中国智慧及其天命的时代开启，上朔中国传统的“天下”、“大同”及其智慧资源，切入现代性的启蒙思想，以中华民族的形式建构类意识与类哲学。
高清海先生在其生命的最后几年，以其顽强的生命意志思考着一个重大的问题，自己一生苦苦追求的哲学事业，当给祖国及其民族一个什么样的交待。先生最后发表的文章，是口授并经贺来教授整理的“中华民族的未来发展需要有自己的哲学理论”，这篇文字，孙利天教授称之为高先生的“哲学遗嘱”，并得到大家的认同。
创建中华民族复兴相匹配的自己的哲学理论，于中华民族而言，是一个根本问题。世界历史意义上的启蒙是人类性的事业，且迄今为止仍是全人类努力的方向，但就其表现而言，则是不同民族的鲜活而多样的表达形式。纵观世界现代化进程，西方诸大国之崛起，在取得经济与政治成就的同时，也成就了相应的哲学思想及其成就，如意大利的人文主义、英国的经验主义、法国的启蒙思想及其实证主义、德国古典哲学以及美国的实用主义。这些哲学思想及其成就，承接并表述了相应的文化传统及其现代转化，是所在民族与国家现代化基本经验的理论总结，是现代性意义上的国家哲学，并在不同程度上引领着世界潮流。因此，一个现代民族国家之走上稳健与可持续的现代化道路，一定会形成相应的哲学成就。与之对应，中国道路，作为一条悠久而伟大国家的现代复兴之路，且是一条迄今为止最为成功的非西方国家现代化发展道路，理应形成相应的哲学理论。高清海的遗嘱，更是直接向当代中国哲学家提出了如此的任务。
对于中国传统哲学的人类性意义，高清海表述得十分确定：
“中国传统哲学博大精深、内容极为丰富，它有中国特有的思维方式、理论形态、价值取向、精神意境和语言风格。我们哲学思维的个性，也就是我们哲学理论的价值。我们的哲学并不仅仅是我们的，它也是人类共有的精神财富。在对待中国哲学的问题上，总有许多人为的框框限制我们的思想。我们研究中国哲学就应该从中国的历史情况和特有的文化形态出发，按照中国的思维方式去理解中国的哲学传统，这样才能真正把握中国的哲学精神，理解中国哲学的特有价值。中国哲学的价值，主要就在于思维的独特风格和理论的特有意境。发扬中国哲学的传统，认识这一点是最为重要的。”（《中国传统哲学属于全人类的精神财富》，《吉林大学学报》2002-5）
从类哲学的构想到以中华民族自身的资源进行未来中华民族复兴的哲学自觉之间，是一个自然而然的承转。提出未来中华民族发展需要有自己的哲学理论，意义重大。我们知道，著名社会文化学家费孝通在世纪之交前后提出了著名的文化自觉，即中华文化传统依自身的力量站立起来，而哲学家、且作为满族后裔的高清海则提出了与中华民族复兴相关联的哲学自觉。而且，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高清海没有将中华文化传统自外于世界文明体系，他也没有将“新三统”分立或对立起来，明眼人可以看出，他力图将中国传统的现代转化、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以及西方哲学的中国转化统一起来，意在构建属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哲学精神。在高清海先生逝世十周年的今天，阐释这一哲学精神，已经成为当前中国哲学界及其学术理论界的当然课题。
五、学派与事业
在学院的意义上，启蒙便于且总是会形成学派式的共同体；在更大的意义上，具有历史意义的启蒙必然会带来并造成属于一个时代的思想运动及其思想事业。
高清海先生在成就自己的哲学成就时，也培养了众多弟子及学生，并形成了一个以启蒙为主旨的学派及其学科传统。在高清海先生的弟子中，孙正聿先生力主理论思维的前提批判，强调对常识思维的批判，力主哲学与科学的区分，并把这样一种启蒙精神贯注于《哲学导论》的成功教学，实际上是将马哲教科书的改革成功地延伸到整个哲学学科，影响海内外；孙利天先生特别发扬高清海先生倡导的“笨想”法，倡导辩证法的思维方式与人生态度，通过对生活世界的领悟与直观，在会通中、西、外诸资源方面多有创获；贺来教授提出的现实生活世界概念及其对现代性及辩证法的持续探索，显然是自觉秉承和发扬了高清海先生的启蒙精神；兹不一一列举。而众多曾受教于高清海先生及其吉大哲学学科、后分布全国各地各行各业的吉大子弟，也都在不同程度上带有高清海及其吉大哲学的启蒙的精神与气质。总之，启蒙依然是吉林大学马哲乃至于整个哲学学科的鲜明特征，而就当下中国之现象看，就哲学事业应当持续禀承的自我认识的思想使命看，显然需要保有这一特征，延续和发扬高清海所开创的吉大哲学事业，并对随时代之变而有所变化的启蒙状况作深入的分析，持续坚持启蒙的学术传统，并释放其思想效应。
高清海哲学的影响自不限于吉大哲学及其学派，他实际上开创了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新范式。这一范式至少在学术研究的意义上获得了同辈、同行及其同事的肯定与认可，新时期以来开展的主体性、实践观、实践的唯物主义、思维方式、哲学观、辩证法以及哲学的性质、对象、功能的讨论，晚近以来兴起的诸多领域哲学（如人学、文化哲学、价值哲学、社会哲学、社会认识论、实践哲学、生存哲学、生活哲学）以及持续性的历史唯物主义以及马克思哲学当代性的探索，以及中西马的对话与比较研究，均是高清海哲学为代表的启蒙哲学的后续及其拓展。而哲学上的真正创新，也总是意味着人文社会科学的总的和根本的创新，高清海的哲学创新，无疑也惠及诸多人文社会学科，且不只是一般的跨学科效应，而是实质性地影响到当代中国诸多人文社会学科的范式转换与学科内涵的创新与更新。新时期以来，很多在当时苦于而又难以摆脱前苏联模式教科书束缚的人文社会科学工作者与研究者，都不会忘记当初在阅读高清海先生创见时的喜悦与解放心情。
高清海的哲学也在民间。很多干部及知识分子都知道他，知道他所做的事情，他的影响遍及海内外，关内众多青年后生远赴东北，求学于他，本身即是写照。在民间他也有一定知名度，坐火车时偶尔碰到一位邻座会在交谈中提及这位吉大哲学教授。长春市民素质一向较高，更是以同城拥有的这位哲学家而自豪，套用时髦的话，高清海也是长春市的一张名片。高清海先生以哲人的方式存在并发生影响。因此，在高清海先生执教50周年纪念大会上，大家送给先生的扁额题为“恩泽众生”，贴切而感人。
启蒙是需要一批理论旗手的。高清海正是当代中国的这样一位旗手。高清海确实是一位激进型的理论家，但他并非人为地选择激进的理论姿态，而是因时代之需。新时期以新启蒙为主题，势在必然，而因情势、格局尤其是理论本身的阻滞力，理论上的创新也呼唤着高清海式势大力沉、颇具力道的思想解放与理论创新。而且，启蒙是高清海一以贯之的主题，而现时代也当以启蒙一以贯之。我们知道，新启蒙思潮是上一世纪80年代的主题，也止步于80年代。仅仅就80年代而言，高清海汇同于李泽厚等一批启蒙旗手。然而，此后则是中国思想文化的分化与多样化的时代，其间最重要的变化，即启蒙的淡出乃至于中断，即李泽厚所谓“学术凸显，思想淡出”，这里的“思想”，实是以启蒙为主题的思想事业。然而，90年代以后，高先生依然在持续其启蒙事业，并且越来越积极地回应当代中国的改革开放现实实践。
高清海开创的事业仍在延续且任务更重。在高清海先生逝世时，孙正聿先生曾写“拿什么告慰先生”一文以悼。先生逝世10周年时，大家得以聚集，一定会做出深入反思。近十年来，中国实际上需要启动再一次的思想解放，且是难度更大的思想解放。当下，国家意志其实已开始“倒逼”哲学理论的创新。人们注意到，新一代党和国家领导人迎难而上，正以总揽全局、坚韧不拨、攻坚克难的智慧、毅力、意志，引领中华民族复兴的伟大复兴，而改革开放事业的持续推进，也须面对愈益复杂的国内外形势，当破除体制机制上的痼疾顽疾，也亟待哲学理论有所突破，何况改革开放事业推进到今天，很多实践的问题本身就是理论上的问题，是哲学性质的问题。
对高清海先生最好的纪念是继续并发扬他所开创的事业，对此，不应彷徨，也没有理由彷徨。
